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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6年12月2日,年轻的蚌埠女子韩露在家中遇害,20天后,丈夫于英生涉嫌故意杀人被批捕,后被判处无期徒刑。事发前,34岁的于英生担任蚌埠市原东区(现龙子湖区)区长助理。然而,这起案件让这位官员的人生从此逆转。
2013年8月,在羁押了17年之后,于英生无罪释放。2013年11月27日,真凶被抓获,笼罩在于英生头上长达17年的“杀人犯”帽子才终于摘掉。
不过,迟到的真相几乎摧毁了于英生的一生,也摧毁了他们一家三代人。“对于仕途,我已经不敢再奢望了。”近日,蚌埠市公安局已就于英生错案向当事人及其家人表示道歉,同时按照《公安机关人民警察执法过错责任追究规定》和安徽省公安厅有关文件规定,对该错案启动错案追究程序。
昨天,记者对话了这起轰动全国的官员“杀妻”冤案当事人于英生,讲述此案的前世今生,还有他的狱外人生。
同事由怀疑转为同情
记者:你曾说自己的人生分为三个17年?
于英生:是的。我17岁参加工作,工作了17年,入狱17年,下一个17年,我简直不敢想象。对于我的第二个17年,我感到自己挺幸运。我从一个学生,成长为一个有一定技能的干部。但我实在没想到上天会给我开这样的玩笑,真实的生活永远比电影剧本更离奇。
记者:现在回到单位,工作都恢复正常了吗?
于英生:从2013年9月到蚌埠市民政局上班,在社会福利科工作,之前的待遇都恢复了,但具体的职务还没有恢复。组织参照我们同一时期参加工作的干部的情况,适当做出安排。
记者:重回原单位上班,和同事们的关系相处得怎样?
于英生:原单位同事和我关系不错。一开始同事们对我也是将信将疑,也有人在背后议论。到了2013年11月27日,真凶被抓获,我获得真正的清白。大家对我由怀疑转为同情、惋惜,大家希望我有个好的结局。
记者:你岳母之前也认定你是凶手,如何化解这种误解?
于英生:事情(妻子被杀)刚发生之后,我的岳母对我还是非常相信的。当警察来询问时,我的岳母都说,不可能是我女婿干的。但随着事态的发展失控,一年两年的拖延,公检法相互配合,把我说成一个杀人犯,他们也不能不相信了,三人成虎,众口铄金啊。真凶被抓了,她才知道我被冤枉了。我还给她买了一套房子。
思念儿子像压缩机到了极点
记者:刚出狱时会不会有些不习惯?
于英生:刚出来时真的是不习惯。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,物是人非,天地都变了。蚌埠是一个狭长的地方,现在又搞了新区的开发,一些老地名我知道,但一些新地方根本对不上号。长期生活在监狱,我的方向感变得很差。我回来后,亲朋请我到饭店吃饭,是在老城区,我一共在那里吃了三顿饭,第四次去那个地方,依然找不到。
刚出狱那阵,我经常会从噩梦中惊醒,回想起我被刑讯逼供的那段岁月,梦到有人在打我,真的是一段噩梦,醒来后还后背发凉。我出狱后依然坚持着规律的生活,早上很早就醒了,相当长一段时间还保持着在监狱里的生物钟。
记者:出狱之后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?
于英生:首先,我去体检一下,把身体养好。结果还比较满意,除了血压偏高,其他都还好。其次,要适应社会节奏,跟上社会步伐,不能做一个废人。第三,就是在单位要好好工作。力所能及地做好自己的工作。
记者:听说你出来去了很多地方?
于英生:是的。出狱半年时间,我就已走了10多个省份,有那种鸟儿放归自然的感觉。我很喜欢骑自行车,最远的骑了200多公里,自由的感觉真好。
当前我首先要做的就是亲情的修复,和我儿子做好对接。我抚养儿子的机会被剥夺了,我和我岳母的关系也要沟通好,要把亲情恢复,我曾带我小孩去港澳、海南散散心,让我儿子也感知社会发展节奏,他也要融入这个社会,因为我的事,我儿子的生活也被撕裂得混乱不堪,他在民政局下面的福彩中心工作。
记者:你儿子上过大学吗?
于英生:(黯然)因为我的事情他受到牵连,不能专心致志读书,在学校也被别人指指点点,没有上过大学。我这个冤案受影响的不只是我一个人,而是我们一家人,三代人都受到影响。
我的父亲为了我的事,连续多年到北京。住在北京的地下室里,湿气大,吃咸菜啃馒头,为了省钱,渴了就喝自来水。最终,还没等到我的清白,他就含恨而去。我一生中最宝贵的17年在冤狱中度过了。我的儿子也因为我受到牵连,缺乏亲情,成了孤儿。
记者:是否觉得有些亏欠家庭和孩子?
于英生:其实,这件事情中我又没做错什么,所以我没什么愧疚和亏欠的,要亏欠,也是那些制造冤案的人亏欠。但因为我的事,全家三代人都受牵连,我怎会没有一些愧疚和酸痛呢?
记者:刚出狱时你和你儿子之间是不是有一些隔阂?
于英生:其实不是这样的。我儿子8岁那年,公安找他了解情况,他就说,我的爸爸妈妈从来不吵架。
在我蒙冤入狱期间,我从来没见过我儿子,但我哥哥给我带话说,他很想念我,生日时,会给我寄贺卡、明信片,也没有说和我有隔阂。我出狱后我们第一次见面,他见我时也很亲切,那种父子的交流感是从心底发出的,没有伪装。
第一次见面是一种眼神的交流,他眼眶红着说了句“爸爸回来了”,我当时眼泪都快流下来了。这么多年了,我从来没见过他,我对儿子的思念和情感,就像压缩机一样,已经到极点了。我哥曾说带他来看我,但我说算了,如果我见了他,我会受不了。监狱人员对外界的刺激,很敏感。一旦来个亲人探望,一两个月,他的感情都难以平复。
睡6小时嫌多
记者:人生没有几个十年,出来之后是不是一天当两天用?
于英生:这个你说对了。与时俱进都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。我一天当两天用。我已经耽搁了17年,这个现实我要接受。我有限的人生存折卡里还有多少积蓄可用呢,我要掂量掂量。要对得起我的余生,也要对得起我已经去世的妻子韩露和我已经去世的父亲。起码,将来回忆起来时,我的人生还有一抹亮色。有时我睡上五六个小时,都仍然嫌多,生怕浪费了大好时光。
记者:接下来的17年,你是怎么规划的?
于英生:我的人生规划分短期和长期。短期来看,一是尽早恢复工作,发挥我的作用;二是增强个人的生活技能,我现在正在学开车。同时,要安居乐业,把我的新房子装修好,3月底就能装修好。
长期规划,我想把我人生的这一段历史做一个小结。我准备把这些监狱经历结集,写成一本书。同时,对我儿子进行好好的教育,让他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。我也希望他能尽快成家了,他今年26了。
能证清白物证未提交法院
记者:监狱里的那段岁月能不能回忆一下?
于英生:我从1996年12月10日夜里10点半,失去自由了,他们把我带到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办公室,折磨了7天7夜。当时,公安也没有证据,就让我供认。我说没什么交代的,他们就恫吓、威胁。后来把他们掌握的证据给我,说你应该这么讲,强奸杀人,至于过程,你就编吧,只要能让我们破案就行。这7天7夜不间断的审问简直是噩梦,蚌埠当时都已经下雪了,他们就用水钵子浇凉水给我洗澡,一洗就是两三个小时。要死不行,要活也不行,逼着让我写认罪状。当时他们有10个人围着我,对我轮番轰炸,24小时不间断审讯。他们看你讲到东西了,心情好了,就有些吃的,心情不好,就没东西吃。
记者:听说曾有一份DNA鉴定结果能证明你的清白?
于英生:一份1997年2月3日出具的鉴定报告显示,对死者内裤上的残留物与于英生的血液样本进行了DNA比对分析,在韩某内裤上检出精子,但不是于英生的。辩护人提交了证据,并作无罪辩护。但控方认为,被害人内裤上的精子,来源于他人的一个用过后丢弃的避孕套。被我捡来,用于伪造作案现场。法庭一直没有把这个DNA证据作为我无罪的证据使用。公安机关也只提交了我有罪的证据。
记者:为何这么多年,这个证据没有作为你无罪证据采信?
于英生:我也不知道。这些证据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未向法院递送。总之,一切有利于我的证据,一概漠视。哪怕是捕风捉影的、无中生有的东西,凡是能证明我有罪的,他们都奉为至宝。
记者:除了这个DNA比对结果外,还有两枚指纹也能证明你的清白?
于英生:是的。当时检察官说,在于英生家卧室的梳妆台的抽屉边缘被公安局提取到两枚指纹,这不是于英生指纹。但在6次审理提供的现场证据材料中,均称没有提取到其他人的手印。这两枚指纹从来没有随案提交给法院。直到2013年8月5日,在阜阳开庭时,省检察院的检察官才把这两枚指纹作为无罪证据提交,这两枚带有血色的指纹的鉴定材料足以证明案发时,我家里还有另外一个人,凶手不是我。
记者:对于那些制造冤案的人,你是一种怎样的情感?
于英生:我要知道谁制造了这个冤案,是谁一手推动冤案的形成。我不会说你把我冤枉了17年,你们要有人去坐牢17年。我要的不是报复,是对冤案的一个说法。希望对我们国家司法环境的改善能往前推动一小步。
记者:恨不恨他们?
于英生:我现在恨不起来了,恨到无法恨的地步了。我不知道恨谁。
没自由如行尸走肉
记者:你的人生经历这种跌宕起伏,是不是感慨很多?
于英生:我的人生就像一辆过山车,颠覆的人生。我从天堂到地狱,还是最深一层,可以说是最悲惨的境地。在地狱的最暗处,我看到一点点希望之火。我相信我们国家的司法会给我一个平反的机会。所以,我才能从地狱又爬回到了人间。并感受到了人间的阳光。
记者:是不是开始变得信命了?
于英生:我参加工作以后,我告诉自己,我只要好好工作,就能好好生活。进入监狱之后,想法变了,我好好工作,也不一定都能好好生活。我一个安分守己,甚至有些胆小怕事的人背负这么大的罪名,含冤入狱17年。但这种司法中的个别败类,不代表我们的司法的整体状况。
记者:对自由是不是也有了全新的认识?
于英生:自由就是我健康的生活,无拘无束,亲情相拥,自由是最宝贵的东西。有自由,是生活状态,没有自由,你是活着,你是行尸走肉。我这17年就是行尸走肉,苟且地活着。好在虽然我的身体被他们限制,苟且地活着,但我的思想是活着的,他们禁锢了我的身体,但禁锢不了我思想的自由。我在里面看了大量的书籍,包括广州日报。
记者:有没有悲愤地想要放弃的时候?
于英生:我内心有一种确定的信念。我就是无罪之身,我早晚能平反。我在看守所被折磨了6年时间,甚至想过死。但如果我放弃了,我儿子要背负一辈子杀人犯儿子的罪名,我妻子一辈子不得安息。我怎么能放弃呢?多难我都得活着。在狱中看到了一些冤案的平反,我感到我平反的机会越来越大了。我要感谢我的父亲和家人,我父亲不在了,我的哥哥和妹妹又接下了为我申冤的接力棒。
记者:有没有梦到过你的妻子?
于英生:有一次梦到她,她跟我说,你知道杀我的是谁吗?我没等她说完,就说“我知道,知道”。我当时其实一直怀疑就那么几个人都是杀人嫌疑人,但后来证明真正的凶手不是我怀疑的这几个人。